作者:梁成芳
山川壮色
盛叔说,康魁叔要回来住。窝头堡最重要的事情都要和盛叔说,盛叔也总是先知道。盛叔使窝头堡地方生辉同时一跺脚地动山摇。盛叔是独臂。那只手早在几十年前修柳树沟水库时被飞石炸断了。康魁叔回来住是大事。因为他出去四十多年没回来住过。康魁叔在中越前线战场上做过通迅员,前不久还当副专员,也就在前不久不当了。当然还是那个级别,说话照样灵。盛叔轻叹一口气说:其实他身体还硬朗且刚骨,部队转地方后,说死说活他就是不成家,脑子也照样好使。盛叔是康魁叔的入党介绍人。康魁叔是盛叔首先扶他当队长,那时他才十九岁,是全乡年龄最小的队长,后来的两年就当了村长(村主任),入了党当了兵,就一路攀上去了。这些人明白。但盛叔的这番话有人明白有人不明白。不过大家没往心里搁什么。因为康魁叔一如既往的有权有名有威信有小车坐。一切都好好的。盛叔说他早不在一线,退居二线。不管一线二线,还是在线,就好。
康魁叔要回来住,好事。白发苍苍了的盛叔不辞劳苦领着大家物色、收拾房子。房子多得很,年轻人都搬城里了,随便住哪都成。天路开通后有的是好去处。乡人选了一处风景宜人的地方:后有竹园青山,前临鱼塘河流,左靠出山大道农家院,右傍采摘林果园。
盛叔说康魁也真该歇歇了,奔波了大半辈子。于是乡人为他准备了回来歇歇的三样东西:一样钓杆,长短有三、四根。门前鱼塘和河里的鱼,任他钓。二样鸟枪。近些年山上各处已禁绝打猎捕鸟,渐有多样飞禽走兽繁荣。为康魁叔一人开禁,谁也不会有意见的。倘他回来玩的不痛快,大伙心里肯定难受。三样是一辆老年代步车。这盛叔就有一部,已修整油抹一新,车于离住处百余米的河边石埠一侧,专等他于早于晚,悠悠闲闲在窝头堡的公路河湾里散心。
康魁叔果然就回来了,小车送的。带回来大小六只箱,看样子要作长期居住的打算。乡人自然高兴。他是这窄窄山川里头一名混得不错的人物,木皆生辉凡人皆荣耀,没有理由不高兴。
康魁叔果然喜欢乡人专为他备下的三样东西。一天到晚轮换着玩这三样。人们以为康魁叔不会上山打猎。这种干部往往“境界”得很。然他却毫不犹豫便上了山。打回山鸡野兔,便让人炒着炖着,和盛叔一块咽酒聊天忆旧。乡人因此而更器重他。还让他出主意制服作害庄稼的山猪,乡人视他为平凡人中一员。
可是一个星期了康魁叔没再出门。丢下三样玩物,闭于房中,一支一支抽闷烟,皱着眉来来去去闷闷地踱步。踏得人心惶惶,吃睡不香。
有一天,就有锃亮的轿车卧于住屋左侧不远处的大道上。来接康魁叔。这令乡中所有人惊诧:怎么才回来不多日就要走?女人们则无不泪眼汪汪。康魁叔的六只箱,复又收拾好,由盛叔指挥着人装车。这个让人费解的老头子呵,当初接人那样热心,如今送人也这么……这时女人们开始哽咽。而盛叔却高高兴兴。送行的人黑鸦鸦塞满一地坪子。盛叔忙完那些,便到人群中说:应该高兴应该高高兴兴!说康魁叔回去是好事情。真的是好事情。他回去会比乡中过得更好。
康魁叔果然满脸春风走出屋子和每一个送行的乡人握手道别。昨天脸上的晦气,荡然无存。那声音、步伐、腕劲,俨然如年轻汉子般洒脱爽朗。这势头怎么也让女人们哀伤不起来。
汽车开动时,盛叔指挥人放了几挂长长的爆竹。车子拐过山坳了,爆竹还在炸响。
人们很久还不明白为何要发生这一切。盛叔也并不作详细解释。
不过后来还是明白了。他们更惦念康魁叔,尤其是他的族人。康魁叔来电话说他终于会回故乡定居的。人们把那三样东西好好地保存了起来。
月光
温成子常和他的朋友讲他和他恋人后来是他老婆的一些事情。经常讲大概是很有趣的。便原原本本录了下来。
第一回:
至于温成子怎么样的和茉芳对上象的,不说。那过程不会很离奇。略下不表。那时节温成子在窝头堡青年人堆中很有些位置。他居然在外面某厂里做了三年临时工,便一步登天,据说控制了这个厂子。厂子赚钱他也阔了起来。他找上的对象自然肯定不错。事实上茉芳这女子很是不错。下面便是说她的事情。
温成子说他们恋爱时有过若干次波折。第一次是这样的——
他们这个厂的前身是县办陶瓷厂,弄到眼下已经是锈迹斑斑、破烂不堪。温成子想让它起死回生,他自告奋勇出去搞采购搞推销,长年累月在外面跑,到上海、下广州深圳,几乎跑遍全国。而此刻他和茉芳正在热恋。温成子极想带她一同出去走码头见见世面。钱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没有心思陪恋人玩。确实没有。一个厂的安危系于一身哪,哪有余兴玩?温成子每次回来,一见茉芳的面,顿感羞愧,心肠一软,便絮絮滔滔反复向她解释:为何不能带她出去玩。“我完全可以应该带你出去走走。你哪也没有去过”。“要是厂里形势稍好转,我一定带你出去,一定”。“请你原谅,这次出去,我又不能带你,真遗憾”。“最迟在半年之后,我便能带上你了。”他千篇一律这样说,一次这样说,二次三次见面仍这样说。每当说到这个话题上,茉芳便神色黯然,有时自然而然挽着他的胳膊的玉臂便松开了。这些变化温成子竟毫无觉察。他极荒唐。
大概这样的废话说到八、九次,茉芳终于扬起好看的秀眉,愠怒地说:“我发现你很喜欢说那个带字。”温成子一时懵了:“是吗?也许我是喜欢吧。”茉芳又扬了一下眉毛:“你喜欢?……也许是,怎么说呢?”茉芳顿了一下,一咬牙齿,气冲冲地说:“告诉你,我可是不愿意被男人拴在裤带上的女人,我看你还是另攀贤门的好。你不止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这样说了。”说着一甩手跑下了绿草如茵的小山岗。温成子在那岗子上痴痴呆了许久,反复回味茉芳那话,方知自己无意中错说了话。以后他再不当茉芳的面,说那个她忌讳的“带”字。
第二回:
他们交往很久了。经茉芳准许,温成子可以正式去探望她的家人和若干直系亲属。温成子是一个很细心的人,暗中给茉芳的父母双亲哥兄姐妹三姑六婶,都备下了一份不轻的礼物。其时厂子转机,他手头有了一笔可观的存款。那是因为把瓷砖改革成原火砂锅了。茉芳姊妹多,她常住在姑妈家,茉芳她家在南方,那地方比较穷,但山水青秀,竹林密密,风景醉人。她的所有亲朋都不宽裕。这些他早就了如指掌。他想不动声色地大方一下子,露一手,替茉芳撑点面子。
他还穿了一套不错的西服,他感觉自己个子虽不顶高,中等匀称的身材也该“武装”一下。茉芳见后说:“你是想挖苦我们那穷地方的人吗?”温成子又被弄懵了。不过很快明白了茉芳的意思。他换了一套普通的衣服。他们这才双双并肩上路了。他佩服茉芳的精明:那个背景中突然涂上一笔亮彩,不会增辉反而会不和谐的。
温成子首先在茉芳家里露了一手。他送给六、七位岳父家人每人一份厚重的礼物。
事后茉芳把他拉出家门,忿忿说:“你蛮大方啊。”温成子无言以对。“你还在挖苦我们是吗?”温成子顿感委屈:“哪有这个意思?”茉芳问:“你还准备给我的穷亲戚送什么礼物?”温成子不得已公开秘密,把那些很值钱的小玩意亮给茉芳看。茉芳说:“你这是害他们”。“怎么说?”“他们温饱都没有完全解决好,用什么礼物回还你?还礼总是要再多添一些的。不是害他们,是什么?”温成子哑口了。第二天他们没再去走任何亲戚。家里催,茉芳横竖不肯通融。不送一点礼物也不去。并且让温成子一个人回家了。他们又有一个月没见面。弄得温成子心里辣辣的。在他这种年纪不可能不辣。茉芳原本就是一个辣妹子。
第三回:
快结婚的时候,温成子被破格从企业招干到县直国营厂工作,他准是那么优秀,领导找他谈话,要他担任一部分领导工作。他当即没有表态,回来和茉芳商量。茉芳说在他这种年纪,最好还是先搞业务。那个厂子缺的不是好的领导干部,而缺的正是优秀的技术人才。建议他先不从政为好。当干部是纸饭碗,那个时候,搞专业是铁饭碗。温成子采纳了未婚妻子的意见。
正式去新单位报到的时候,他们举行了婚礼。先在乡下办酒恭候亲朋戚友。然后到县城再表示表示。新来乍到,熟人不多,在店里定了两桌菜饭。茉芳看了温成子拟的客人名单,问:“怎么没有一个领导参加?”温成子说:“我不准备请。莫要弄得刚到新单位,便惹人家说闲话”。“什么闲话?”“人家会说我们一来便巴结领导”。“这叫巴结?你说领导是不是人?”“你又讲气话”。“只要我们不把他们当领导,当作普通人,便不怕人家说。”茉芳这样说。
第四回:
那时候,单位上给他们夫妇分了一套房子,安居乐业。茉芳当然也在厂里上班,为温成子当助手。除开夫妻不说,茉芳是温成子最得意的助手。
温成子绝对是一个好丈夫,下班回家便洗衣做饭扫地擦桌,他忙惯了,脾气绝对优秀。可是茉芳不让他干家务活:“你坐一边看报写文去吧,男人有男人的事,不该干这个活。”温成子说:“我偏要干。想不到你这么封建。”她说:“我封建不关你什么事,你走开,走开。”她赶他出厨房:“要是有人撞进来看见,不好”。“哎呀,你没听说城里如今时兴女人看电视男人下厨吗?!”茉芳说:“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温成子还以为茉芳是说着玩。后看见她顶了真才撤退了,心里显然是不安的。
晚上茉芳对他说悄悄话,她真的不想让男人做女人的事情。她就是这样认为的,她就这么做。她,人家是人家。不过她说倘若他真的闲得慌,她倒是希望他能替她揉揉背腰,替她剪剪脚趾甲。是她温成子乐意为之效劳。但是茉芳坚持要把所有窗帘拉起来,说人家看见不好。这令温成子哭笑不得。
第五回:
有一天,茉芳对温成子说:希望他能请假陪她去一趟山里乡下。说请他陪她去看望她昔日的一个情人。这天正是她情人的生日。温成子听说此事,如同冷水淋身。但从妻子坦诚的眼光中,找不出作祟的发根来。
他木木地随着妻子坐北京开往成都的火车。妻子收拾得很干净漂亮,在一个叫金鸡关的小镇上买了礼物,还有必不可少的生日蛋糕。
妻子在路上告诉他:那是一个很不错的木匠手艺人。他们十八岁时相爱。三年后他不幸瘫痪了。于是她便离开了他。茉芳说:“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不继续爱下去。我可以爱他,但必须离开他。我不能和一个瘫痪病,过一辈子,我没有那种境界,我很讲实际。再说他也不该那么残忍地去毁掉一个大活人的青春。这也是我常住北方大姑妈家的真正原因。”温成子说:“你这是奇谈怪论!”茉芳说:“也许是……我倒是很感谢你能陪我去看他”。“我这点气量还是有的。”温成子放下了千斤包袱,不妨来点坦荡。茉芳说:“你不要吹牛皮。开始时你眼里的神色把心里的鬼全照出来了,你骗不了我。嘻嘻。”温成子立时红了脸。茉芳说:“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你,才和你好的,包括喜欢你的弱点。”温成子说:“又是奇谈怪论!”
第六回:
温成子说得吞吞吐吐。笔者也不便写出来,写出来好象不雅。大致是茉芳这个山中女子且在很多方面留有“封建”残余的角色,竟号召温成子学点性生活经验什么的。她主张好好的生活。这生活包括工作和日常的种种生活。
还有拉拉杂杂的一些,有些不无雷同。有待整理完后再向大家叙述吧。
飞跃过程
二虎子迷恋单车,非三两月三五年历史。首先可以把若干年前所发生的一件事拿来证明。
那年二虎子抑或有十岁或者不足十岁,尚未走出过窝头堡地方,顶多在炎炎夏日里去过离家十二华里的南张村县採石场,那里有许多村人在拉板子车,场面很宏大,石子用羊角锤加工了,还要装火车。他小小年纪便觉得把窝头堡地方都看穿了看破了,毫无新鲜之处。首先以为读书新鲜,结果老记不住,往往背着父母多次逃学,便不再去读,再说老念呀写呀,不新鲜。忽一日,见有一个穿绿色衣服的人踩动着两个轮子飞也似的沿山间小路驶来。轮子被阳光照着,辐丝发出闪闪的光。绝对跑得比虎皮色的狗还快,一路还“叮铃铃”欢乐悦耳叫着。自然比狗犬好听十倍。这东西二虎子印象中,有如神话样鲜奇。他以前模糊听老人讲起天上有个什么穿红兜兜的小孩骑一对风火轮打海龙王。他想这大概是那风火轮吧。
这东西当时就停靠在窝头堡阶梯式学校的地窑墙壁边。二虎子不敢拢前去看去摸,那刻,所有小孩子都不敢向前,昔日勇气一扫而光。这东西跑得比狗还快,定比狗还厉害几分!二虎子那刻尚怕狗,因为在奶妈家被狗追咬过,还打碎了一个吃饭的画有麦穗的碗儿。山中狗多,又多是猎兽猛犬,没功夫和小孩子温存,所以小孩子怕。
大人们告诉小孩子,这玩意儿叫做“单车”(自行车)。二虎子当时惊讶倾慕无比,他早有造词的本事,那时他管它叫“单车狗”,他目送这单车狗驮着人消失于视线中。从此夜夜日日想这东西。
二虎子就严肃地问大人:这东西伤不伤人?大人们被逗笑了,毫没有要教导他的意思。于是二虎子认定这东西不伤人。当乡邮员隔三差五又进村时,二虎子便向停靠在那儿的单车发起冲锋,将那神奇无比的东西浑身摸一千遍,并学乡邮员的样子将铃子揿得阵阵响。然后他用手拧松了某个螺丝,突然“滋”的一串巨响,将他骇倒在地,懵了半天。其余伙伴均被吓跑,他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乡邮员出来后,发现他放跑了气,轮胎瘪了,便重重扇了他两际耳光。挨了耳刮子后他才清醒过来。不过此刻他眼中的山林屋宇全倒长着,蓝天在下,河田在上。他眼睁睁看着乡邮员头朝下手提车把推着车子出山,没有骑。他脑壳里“嗡嗡”响了大半天,阵阵耳鸣响了好一会儿,那送信人的巴掌真有劲势。
不管如何,他是深深喜欢上这东西了。整个窝头堡地方,再没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比的东西。大人们说乡邮员隔三差五跑一趟邮,他便用彩色的“石笔”在粉墙上划杠杠,第四道杠划完后,第二天天亮就去等那单车进村。四加一等于五。当然他不恨也不怕那高大汉子的巴掌。当然他晓得了那轮子上的螺丝是不可动的。可是要他不去看不去抚摸那等于勾了他的魂魄。这兴致大概延续到他十七岁高中肆业后出远门。当然到后来,不再是欣赏而是想自己也拥有这东西。
二虎子第一次出远门是在他十九岁那年。他家姊妹兄弟五个,小三弟夭折了,山里缺田少地,要赶些劳力出去谋生活已成当务之急。恰巧他有一个大表哥在太原铁路局是一个有名望的桥梁工程设计师,过春节的时候来窝头堡看望他父母,走时父母给大表哥带了些家乡的核桃、红枣和较为好吃的甜柿饼,表态说可以从他们兄弟中挑出一人,随同前去铁路建筑工地做临时工。二虎子嘴巴皮和肌肉比孪生哥均活泛一些,荣幸地被选中。他很高兴,高兴的道理很简单:他有了经济自主权,尽管挣得每日五元的工钱,他想,可以完成构思良久的买一部属于自己的单车的愿望。前些日子,他得知南场垴喜儿哥曾在外面搞副业,赚了钱,不久前,骑回来一辆半旧的单车。借他的车子练骑术,每小时给人家两元钱。后来发小智绵的父亲在硫铁矿骑车下班回来就与他去学骑。二虎子家的钱紧张,父母平时还得接济未成家的三叔,这就全集中在父亲身上。
二虎子父亲在大表哥的来信中得知,二虎子在工地做工,有时工地的王主任还照顾他到甲方整理一些材料库,如码码货箱之类的,便可多开一个三块的理工钱,二虎子倘不缺勤,每月可得一百五十元工资。父亲想他除去生活的、零用的,便在信中叮牢二虎子,每月寄回一百二十元。二虎子身体强壮却头脑简单,想如此一身气力,每月怎不能积攒着些余钱?不过他也恨做了二十多年会计的铁算盘的父亲的精明。当然他深知家中急需钱用,没奈何,还得打紧。想起那单车梦很难做圆,心里梗梗的难受。二虎子刚到太原时,即被浩瀚的单车流所吸引,他目不转睛他欣赏,以至一脚高一脚低随大表哥乱走。那五颜六色的车型、炒豆子般爆响的铃声、哥儿们姐儿们各自玩出的不同姿式,牵动着二虎子的心儿肝肺。他住在表哥家,这儿离工地近便。有一天,下班后他伏在窗台观看百看不厌的单车流,二虎子存心数数过往车辆,看定表哥家的时英钟,十分钟就数出北去建设南路的两百余,不禁伸长舌头。
“看什么呢?”表哥问。
“看单车,真多。”
“等会儿领你去五金商店看看。”
“没有票子,不去看。”
“你会骑车吗?”
“表哥笑话了。俺只摸过呢。有一回还被人打闷了脑壳。”
“想骑?”
“想。”他憨厚直达地说。
“好吧。你攒劲做事,休息时我教你。”
二虎子一跳三尺高。那身劲不使难受。近几天二虎子被机务段工地安排在材料库整理,这儿全是家属工,妇女儿童居多,重活全压在他肩上。然而这重活于他来说异常轻松,不上山攀岭,一脚平地,不晒烈日、不经风雨,好似玩耍呢。八小时二虎子嫌干得不过瘾。幸好这累活都不愿揽,都往他身上推。他乐得有此好事,这可以加班,加班另有费用。一般他每天干十二小时。每月的四个星期天也全免了。有时除了帮表哥家干些杂活、做些煤饼外,他没地方去,索性干活。积了钱好买属于自己的单车。不出一个月,在表哥的帮助下,在哥儿们的指点下,他练出了几种最时髦的骑车姿式。可以骑撒手车,可以在车上俯身捡地上的东西,可以在五寸宽一条线框里稳稳疾驶而不越界。且一口气能点出十几家单车制造厂出产的车型和性能(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记性这么好)。没事时便半天蹲在单车修理铺看师傅换零配件,竟把装拆修理技术掌握的娴熟刻在心里。那些人看他木头呆脑的,便让他帮忙,他心下暗喜,不花拜师钱便学了手艺,这等好事到哪儿去找?格外用心帮忙,自不必说。
二虎子苦做苦攒、省吃俭用。四个月,除完成父亲定额外,竟积下了足以买一部名牌单车的钱,便四处张罗买车的事。他要买名牌车!他晓得新车是买不到的。那时买单车都是凭票和申报计划,这指标莫说他,就连表哥也没那份本领。他想张罗买一辆至少有八、九成新的车子。他看不起任何杂牌车子。后来通过表哥的关系和铁路设计院同事的热心替他张罗,终于觅得一个去处。那人手头有辆“凤凰”18型车,骑了两年,足有八成新,保养得不错。因急等钱用,打算卖出。但索要原价,并另付他平日小修小补的费用。有人想要,但又想磨叽几个钱下来。二虎子听说,即去看货,试车一圈,毫不犹豫便付款骑走了车。在最热闹的地方五龙口和柳巷高高兴兴地遛了一趟。那份高兴满足心情是无法形容的。他觉得自己真正成熟是在此时,他当家立业了——因为他有了财产。他此刻想起当年印象中那乡邮员骑车的姿式是多么的难看。那种笨车也难看,居然还是绿颜色。
这“凤凰”车在窝头堡地方,绝对是单车皇后。于是二虎子觉得刻不容缓应该回乡里老家去。而且是骑车子去。他立即开始作准备并告诉表哥:他要回乡,回窝头堡探亲。准备工作容易做:准备一只网丝袋,买一袋太谷饼或是馒头路上吃。表哥咒他:“你发疯呀,时值三伏天气,你能踩完三百五十里路呀!”二虎子拍拍胸脯说:“你看我不行吗?”表哥拿他没法。被他那强健体力说服了。这一夜二虎子醒了六、七次还没天亮。以往从来不醒一直可困到上班前半小时。他这一夜尽在设计他回到窝头堡时的场面。设想人们、特别是伙伴们会如何如何动作。醒了七次天还没亮,他起床了,去街上买好一网袋馒头,他向表哥、嫂子辞行,天麻麻的有了一点亮色,表哥不放心他:“头一回踩长路,莫要踩猛了哟!走一阵,停一歇,保持身力。你不带一壶水?”他说:“路边河里井里,还少了这个。”表哥晓得他喝惯了冷水:“喝冷水时,先歇匀气,怕伤脾胃。三百五十里地路程,要带只汽筒,但不要打饱了,天热怕炸胎。头一阵不可猛踩……”
二虎子风度翩翩跨上了单车。一出门便汇入单车流。他想玩玩本领,一歪一扭耍杂技样的不断超车,吓得妇女同志发出“嗷嗷”尖叫声,让那些敢玩命的城里伢子逊色一筹。不一阵便出了城。出城便见火红一个球往地平线处蹦。路阔人稀,二虎子两脚生风,感觉到开始在飞。二虎子非常满意自己那双粗而短的腿。城里神气哥们算老几?有模样没有父母力。他们有过挑百多斤翻山越岭的经历吗?有当夜走二、三十里去山外看戏又走回来的本事吗?都没有。回窝头堡他可以无愧的讲:“论快,偌大一个市区他还没见过他佩服的。论派势,他无视过去那乡邮员。”
标记里程的麻石路牌,一个又一个从眼前闪过。他根本看不起手扶拖拉机,一蹬脚便超了它。载重运煤的汽车、货车也算不了什么,他几歪几扭,稍提屁股便抢了头……
二虎子一直在飞。问题是他自己都弄不清为什么肚子不饿。以往上班,早晨要吃五、六个馒头方可维持到中午。中午吃八两的卤面似乎还空了一角肚子。不过不可多吃,要聚钱置车。为何今日不饿呢?他说不出。勉强从单车龙头上网袋里抓出两个馒头,啃几口,没味便丢了。口也不渴。全是高兴的原因吗?
也不累。不过这点他不以为然。倘说骑单车对于他谈得上“累”字,也就不是二虎子了。十多年来朝思暮想骑自己的车玩一个痛快,眼下正在实现,如何能说累?
开始身上有汗。他脱掉背心赤膊赶路。后来伸手一摸只是盐。他顺黑色路面一直向东、向东。没有下车,劲势不曾减弱半分,依旧如初般飞驰。到太阳快要西沉时,他向一个散学的儿童问路。儿童告诉他:此处是蔡庄村。哦,蔡庄,他是听说过的,蔡庄一直东行就到了天长宋古城,一满儿算起来也不超过三十里地,他更加欢快地踩着踏板。他看见了父母双亲,还有那些他看厌了如今看来却清清鲜鲜的青峰碧水及缓缓而流的绵蔓河……
可是天黑后,二虎子和他的车,并没有回到窝头堡温馨的怀抱里去。
一个什么人在离窝头堡不远的霍家湾,看到公路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脸上无血的汉子。却一脸笑容。一摸鼻子,还有呼吸。挺不错的单车好好地卧于草丛中,没丝毫损破。可以说不是汽车撞了他,也不是他撞了汽车。这好心人又邀了几个好心人,拦一辆便车将其医院。医院里作危重病人迅速进行会诊。检查结果属过疲劳,挂虚脱,又致心衰。后送其住院治疗。出院结账时,恰好付出一部单车钱。
大世界小世界
窝头堡供销社的临时工,唯孙敖一口气呆了五年。这记录令供销社端铁饭碗者都觉惊奇。此处对待临时工特别苛求,以往频繁替换不为新鲜,可见孙敖相当不错。“不错”还在后头哩!某日,上面来了一个检查组,检查组进了五次食堂,然后便有一位五十开外的女同志找孙敖谈话:问他愿不愿意到市里供销总社食堂去干。如是同意,她可和各处商量。显然默默无闻的孙敖以其独特魅力吸引了上面的人。
孙敖当即表态愿去。想看看大世界绝不是山中纯良百姓的弱点。孙敖活到四十三岁,尚未见过火车呢,市里非但有火车且听说飞机场就在市郊的大郭村。
不久孙敖便愉愉快快背一只大号的黄帆布大包到市供销总社食堂去帮厨。窝头堡供销社为了他开眼界没有强留他。虽然差十天满一个月,仍付了他一个整月的工资。这使得孙敖离开时掉了一串眼泪。孙敖辞行时去拜见了供销社每一个职工干部。他的眼睛红红的。他买了两盒“红梅”烟分给大家抽。他走没有开欢送会,他自然没有想法,因为他是临时工。不过以前频频调动人员,每走一人,他依旧是要去送一份礼物的。五年中他欢送过三十九个人。他记性不错。那些走了的人的声音容貌时常浮现在他脑子里。他闲暇时就回味他们,不以为没有味道。
孙敖在市供销总社食堂烧锅炉,与窝头堡相比,轻松多了,工资福利也好得多。机关上分戏票、分过年过节的物资,均有他一份,一视同仁,他有些受宠若惊。他常自言自语赞叹:到底是大地方呵。孙敖自然是不敢让自己轻松的,他有的是气力,有气力就该不吝啬的使。他不知什么叫累,他不知道腰疼腿胀是什么滋味。既然这样,那么机关上的事情便做不完了,事情总是做不完的。而且会做的肯做的也总是更有事做。
孙敖干得很惬意。心境一如春阳遍及大地屋宇般温暖恬静。
但是孙敖只干了九个多月,那个叫他来的五十开外的女同志找他谈话:因是种种却又是含糊其辞的原因,此瓷砖铺地,干净舒适的食堂他不能再呆下去了。她叫栗科长,行政科长。栗科长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滞涩,止不住用手帕擦了一下快被眼皮遮盖了的眼睛。孙敖也还细心,把这些全看在眼里,一口一声说这没有什么没什么,让位就是。他怕看人家难过的脸色流泪的景况。他想,一定是人家单位上有难处,栗科长拿着棘手才这样难堪。
孙敖背着黄黄的帆布包提着行李回窝头堡老家来了。孙敖不悲哀,全因为他是临时工。比起别的临时工,他已经蛮不错了。春节过后,天暖得很快,孙敖思寻着该去市里看看那些相处了近十几个月的熟人们。一年一新。窝头堡这地方兴拜年,早几天他去窝头堡供销社各家各户拜过年了。现在该到市里去拜年了。但是带点什么礼物去呢?礼轻礼重无关紧要,可礼节却是一定要讲究的。窝头堡从来便是一个礼义之乡。他在市里的那些日子,到机关上几十户人家屋里都坐过。几乎所有人家来了客,杀鸡剖鱼的活都请他干,和他们交往频繁。他深知他们什么都有。他想,还是带点他们少有的农家土特产去为好。于是,他到镇子的集上买了山里人采来晒干的野菌,这野菌子城市人是难以吃到的。
孙敖不惜花钱,买了五十多斤干菌,塞满一个加长的蛇皮袋子,高高兴兴搭车进市拜年。
城里正月底还有人在放爆竹。孙敖刚进市供销总社的大门,便有一个可爱的小宝贝朝他扔了一个“电光炮”,并悦声喊:“妈妈妈妈,那个在家里看电视,看看看,看到半夜还不走的叔叔来了。”妈妈一努嘴,不许孩子这样说。孙敖想去亲孩子,可是没有亲,他晓得大人们不喜欢。他们只允许那些白净的体面的人物亲孩子。他不是这类人。
孙敖在拜迟年时,每家分一大碗香菌。人们都说这野菌味道鲜美。人们都和他打招呼。人们没有忘记他。
孙敖就住在总社二楼的客房。
还有一个刚分配来不久的财经学院的毕业生也住客房。孙敖住了两晚上。在食堂吃饭并且殷勤为食堂无偿帮忙。第三天这大学生说自己是来做财会的,他问:“你来就不走了吧?”
孙敖说:“明天就走!”
“还是要回乡里去的呀?”
“当然要回去嘛!”
“你送了这么多野菌给他们,还要你走呀?!”
孙敖有所警觉:“我不明白。”
“我听他们讲,四个主任,两个顾问,三个调研员,七个科长都吃了你的香菌,你肯定又要留用,所以我想你不会走了。”
“你是说……”孙敖觉得呼吸很粗:“你是说,我巴结他们?”
青年戏谑地一笑:“不能用’巴结’的措词吧…”
孙敖低下了头,待那青年上床午睡时,他拎着他那个折叠起来的大蛇皮袋,悄没声的便出了门。中午都休息,前后院子里静静的,他抬起头不再反眼,径往车站走。他想,那些窗户里肯定有些眼睛发现他走。他是突然想起走的,而且决定立刻就走。出门不久他碰巧遇上买货回来的栗科长。栗科长问他为何走这么匆忙?他继续走,不答话。栗科长一把拖住他,说你既然就要走,带几个富士苹果在路上吃。说着便从她的菜篮子里抓起苹果往他口袋里塞。
孙敖红着眼说:“栗科长,你说句公道话,我没有巴结你们吧!”说着将口袋里的苹果掏出来,不重不轻扔到她的菜篮子里。他转身阔步走了。转身时眼眶里骤然盈满泪水。他抬起头,不再看一眼这个迷人的地方。此时正好有气势磅礴的火车汽笛鸣响,孙敖没有为之动容或许根本没有听见。他耳畔此刻响起那小孩子说他呆坐在人家屋里,看电视半夜不走的话。突然他明白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他想,也许这样对待栗科长不好,印象中的她挺好的。但什么孙敖都顾不及了,心中只有他自己。
[作家简介]梁成芳,男,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人。以小说创作和情感散文擅长,兼顾杂文、文艺随笔及理论文章的写作。系中国当代文化艺术中心作家委员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晋中市作家协会会员,榆次文联作协会员。《潇河》文学季刊小说作家。